缺乏愛

他紅著臉，艱難地從座位上挪出身，

一瘸一拐地在無聲的目光裏蹣跚著。他有缺陷，

明顯的小兒麻痺後遺症。
那段路，讓時鐘遲疑了許久。

我躊躇自問：是讓他回到座位上，

還是堅持地等待？無論怎樣，都可能對他是一種傷害。

微風，穿入視窗，給殘存的伏暑添些涼意。

一片秋葉在空中劃出彎曲的軌跡，

輕飄飄地躺落在多媒體的控制台面上。

脫離了樹的呵護，把生命交給最後的絢麗；

那片黃葛樹葉上，有一塊明顯的疤痕；

昆蟲曾經啃食過，用葉汁來延續了另外一種生存。

殘葉，會不會有過悲傷，

會不會在繁枝茂葉裏感覺到自形慚骸而躲避？

他已經站在了講台上，有些緊張和膽怯。

問我：可以開始了嗎？

等一下。我從學生中提起了兩把椅子，

放在大螢幕下；然後指著投射的圖案，

和他進行了座談方式的問答。

麥克風前往他的衣領上，他可以輕聲地說話。

一個非常有特色的方案。他從人講到環境，

講到自然，講到我們應該遵從的設計理念。

他的設計中特別加入了無障礙坡道的概念，

為殘障人提供了方便。我想，

國際標準設計都考慮了這種因素，

只是課程還沒有深入到這一步。

他的臉上散發出紅光，不再是羞澀和自卑，

而是一種激情在迸發。我暗自為他喝彩，

也為自己剛才的粗心而內疚。

以前只知道他非常用功，

從來就是教室中最先到達而最後離開的學生，

很少和同學交談；

卻忽略了他這是維護弱小自尊心的表現，

也許他不想以此博得人們的同情。

他講完了，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

同學們都熱烈地鼓掌，向他致敬。

幾個同學還自由發言，評論了方案的個性、細膩和風格，

提出一些建議。話語中完全是一種理解，一種熟知，

一種普通又普通的關切。

他的眼裏噙著淚花。哆嗦的手，

一一記下了可以稱之謂中肯、真誠和友誼的述句，

他沒有解讀出同情，他不需要憐憫。

仿佛從來沒有這樣的自信和感動，

他轉過頭低聲地對著我說：謝謝老師，

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不孤獨。
教室裏，靜了下來。我一時竟喜歡上這短暫的無聲。

我拿起那片有缺陷的樹葉，對著那些等待的眼睛。

一個疤痕，破壞了它普通的美感，可是留下了獨特的符號。

我們辨認它，刻下了對它的記憶；我們審視它，

懂得了生命的艱苦和堅強；我們接受它，

是因為它還是一片葉。我們最終懂得去珍惜去愛護那些，

那些在蟲害中受過傷的綠色。

這就是他方案中提到的無障礙設計概念的本質。

圖形的美麗，用心可以觸摸。

我為這樣的學生感動。
我為自己的堅持幸運，

因為缺陷在明朗中呼吸著，存在著，挺立著。

我突然想起哲人的一句名言，轉身在黑板上大筆寫下：

缺陷是一種恩惠。

鈴聲於此刻響起。

他問我要了那片葉，小心地夾在筆記本裏。
一枚書簽，如此地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