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入口
夢的入口
我的頭靠在枕上,從頸子開始鬆弛, 然後是肩臂,睡意像一隻貂, 輕巧地爬過我的腰,然後是腳, 就要睡去了,在深深的夜裡。 在一個枕頭的倚托下,我把自己交給睡眠, 也交給不能預測的夢境。
我曾經收到過一個枕頭,做為生日禮物, 那時我正陷在自己的輕憂鬱之中, 總是睡不好。捧著枕頭的我的朋友說: 『換一個枕頭,也許能睡得好一些。』 我在她的好意之中頷首,並且開始換枕頭。 我脫下枕頭套,赫然看見用了一段時間 的枕頭裡布上,黃褐色的斑斑點點的痕跡, 這些都是我淌流過的眼淚啊。
在睡前,那段空白的時間,很多因為愛 而生出的委屈和痛楚緩緩包圍住我, 於是,我的臉貼著枕頭, 我的淚順著眼角傾流而出,枕頭沉默地 吸去了我的淚,卻留下這些觸目驚心的創痕。 我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妙複雜的心情, 環抱住那個即將被丟棄的枕頭。
唐傳奇小說裡的崔鶯鶯在婢女紅娘的陪伴下, 到西廂房與張生私會時,紅娘先將 鶯鶯的枕頭送去,喚醒正在睡夢中的張生, 使張生又驚又疑,看著那個枕頭, 還以為自己在作夢。偷情的女人, 連枕頭都要自己帶著, 可見這是多麼私密的個人用品啊。
傳奇小說裡還有另一篇故事,叫做〈枕中記〉, 說的是一個跋涉在科舉功名路途上的書生, 在旅店裡遇見一位道士,借了他一個枕頭小寐, 枕上有一個洞,書生極目注視著, 那個洞愈來愈大,他竟然鑽了進去, 接著考上功名,平步青雲,備受皇恩, 也曾受讒害,卻能平反,直至老病去世, 才從夢中醒來。
夢的入口,原來就是枕頭。 到了中年,總免不了有一點腰痠背痛的苦惱, 我的朋友瑞瑞聽從醫生建議,決定拋棄她 用了好幾年的羽毛枕,換成高密度乳膠枕。 我問她,哪天可不可以去她家打枕頭仗。 看見好萊塢電影裡的小孩子,拽著枕頭 彼此打來打去,白色羽毛飛舞滿天, 感覺好像天堂。
小時候我們是不打枕頭仗的, 我睡過茶葉枕,每次轉側都聽見乾燥的茶葉 被壓得更碎的聲音,剛剛用的時候 還能嗅到淡淡的茶香。 小學時常流鼻血,睡到半夜也能血流滿面, 母親聽人說綠豆殼清火安眠,便用來裝枕頭。 不管是茶葉枕還是綠豆殼,似乎都不適合 打枕頭仗,我的天堂夢想一直沒有實現。
瑞瑞聽完,蹙起眉問我:『羽毛飛滿天, 妳不會過敏打噴嚏嗎?』好吧,這又是人到中年 的另一個苦惱,過敏的東西愈來愈多。 那天瑞瑞告訴我一個傷心的故事,說她的母親 在父親背叛離開的多年之後,仍在床上留著 父親的枕頭,有一次她進臥室去, 看見母親抱攬著父親的枕頭,沉沉地睡著, 她忽然覺得好恐怖,一個人怎麼能無望的 愛戀另一個人這麼長久而熱烈呢?
我聽著她說的事,正想著該怎麼安慰她, 她忽然佻C的笑起來,告訴我, 枕頭應該只有兩種功能: 『枕在腰上做愛,枕在頭上做夢』。 我知道,安慰對她根本是沒必要的。 我的臉貼著枕頭,嗅著自己的氣味, 就從這裡進入,一個新鮮的夢。在夢裡, 我愛過許多人,也被許多人愛過,我在離別中 落下眼淚,在擁抱裡幸福嘆息, 醒來才知道,原來是真實的人生。
文/張曼娟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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